【关键词】 唐旭东;慢性乙型肝炎;经验总结
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唐旭东教授在继承叶天士、王旭高等历代名医治疗肝病方法基础上,经过长期临床实践,提出治疗慢性乙型肝炎(以下简称“慢乙肝”)应根据患者整体状态和个体差异,施行具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组方遵扶正、祛邪、调理气血三大原则,以清热利湿法贯穿始终。笔者有幸师从唐教授,受益匪浅,现将其治疗慢乙肝的临床经验整理于此,以飨读者。
1 病因病机的两个关键
1.1 湿热毒邪是发病根本 慢乙肝属中医学“胁痛”、“黄疸”、“积聚”等范畴,而乙肝病毒属中医“疫毒”范畴。唐师认为,慢乙肝的基本矛盾是正气不足(免疫功能低下),为内因,湿热疫毒(乙肝病毒)是外因,外因作用于内因就产生了现阶段主要矛盾(病理改变)。湿热蕴结是慢乙肝的发病基础,湿与热互结具有如油入面、缠绵难分、易于弥漫、盘根于气分、浸淫于血分的特点。作为病因,湿热致病多为隐袭,不易被发觉,一旦发病,则胶固难除;作为病理产物,又具有上蒙下注的特性,能累及多个脏腑,病变主要损伤肝、脾、肾,湿热羁留又易伤气耗阴,导致正气亏虚。该病多通过外湿→内湿→湿郁化热→湿热交阻→气机阻滞→血瘀→湿瘀交阻→正虚邪恋的致病途径发展。因湿热蕴藉于内,必致肝木气机抑遏,上不能运脾胃,下不能疏肠道。一旦气机失调,则气、火、痰、湿、瘀又可相因为患,所以,往往迁延难愈。
1.2 正气不足是病理基础
在慢乙肝的病理变化中,正气不足是其基本病机。因湿热之邪(实邪)具有两重性,湿盛可伤阳伤气,热盛可伤阴动血,故既可导致患者出现阴虚方面的变化,如肝肾阴虚、血虚等;又可出现阳虚方面的变化,如脾肾阳虚、气虚等,这与肝“体阴用阳”的生理特性是分不开的。慢乙肝患者常表现为肝体不足而肝用有余。所谓“体”不足,即肝阴(包括血液、津液)亏损;所谓“用”有余,即表现为肝热、或肝燥、或湿热蕴结,有余之邪乘伐脾胃,耗劫肾阴,遂致脾肾气阴两虚证候。正气不足,御邪无力,致湿热之邪内侵,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或因湿热之邪久羁,损及肝脾,伤及气血,损耗阴阳。在气血阴阳不足之中,又以气虚为最主要、最常见,因而临床上乏力、不耐疲劳、纳差等症状最为常见;在气虚的基础上又可出现气阴两虚、气血不足、阳气偏虚等。正气不足,无力抗邪外出,致湿热内困,滞留日久,正虚邪恋,形成慢乙肝的病理特征。
由于湿热毒邪是发病的关键,并贯穿于病变的始终,因此,病理发生主要属于邪实,但邪毒久羁,热伤阴血,湿伤阳气,又使邪实与正虚错杂,导致肝脾两伤,病及于肾,表现肝肾阴血虚耗或脾肾阳虚。肾为先天之本,脾胃为后天之本。肾为元气之根,元气须依赖后天水谷精微之气的补充和滋养,通过三焦布于全身。慢乙肝患者多免疫功能低下,与久病伤损、元气衰惫密切相关。
总之,唐师认为,在病机上,慢乙肝既有实的一面,又有虚的一面。由此提出,正气不足是慢乙肝发病的基础,湿热疫毒之邪(乙肝病毒感染)则是发病之根本,论治慢乙肝必求此二者。
2 治疗原则上的一条主线
唐师根据该病病机特点,提出祛邪(清热解毒、清热利湿)、扶正(补益脾肾)、调理气血相结合的基本治疗原则,强调应以清热利湿法为治疗主线贯穿疾病始终。唐师的论述与吴又可对“疠气”的描述颇为相似。从中医病因理论着眼,慢乙肝的病因当属“疠气”范畴,其病邪属性为湿热,其基本病机为湿热疫毒侵袭,胶固难解,损及肝脾,伤及气血阴阳,并在病情发展过程中出现正邪盛衰演变的复杂病理格局。因此,临证应针对湿热疠气这一关键,采用清热解毒利湿之品以祛除病邪为治疗要点。又因湿性粘滞重着,湿热稽留,祛邪当如抽丝剥茧,未可冀一役以收全功,当谨守病机,将清热解毒利湿之法贯穿于治疗全程中,使湿化热清,病邪渐祛,机体得以康复。即使在病情迁延期,患者湿热之象不显,亦当谨守此法,一以贯之,并对无症状可辨的慢乙肝,也坚持对湿热之邪的祛除,强调祛湿务尽,正如张子和所谓“论病首重邪气,治病必先祛邪”。
3 治法上的四个方面
3.1 清肝法
湿热之邪入里客于肝经,肝气郁而化热,则为肝经有热证。此为肝火之轻者,故予清法。因肝为刚脏,主升、主动,湿热邪毒内盛,易表现肝胆湿热或肝胆火旺。患者常有口苦、口干、目赤、胸胁热痛、大便干结、小便黄赤,甚则颜面长疮等,故早期或体质强壮者,注意先运用清热解毒、清热利湿之法,千万不可只重补而少清。临床常用龙胆草、牡丹皮、栀子、黄芩、竹叶、连翘等。针对毒邪的病机特点,清热解毒、化湿解毒为常用、必用之法,根据湿、热之偏重,或苦燥、芳化、渗利,药用黄连、黄芩、藿香、白豆蔻、茯苓、车前草;或苦辛泄降、苦寒燥湿,选半夏泻心汤、小陷胸汤,或加黄柏、栀子、龙胆草等;解毒之品如鸡骨草、垂盆草、板蓝根、蒲公英、白花蛇舌草、连翘等为求本之治,此类药物较之黄连、黄柏、龙胆草苦寒之性为轻,久服不易伤脾败胃,且清热解毒降酶作用甚佳;但该类药物多为苦寒之品,久用或多用,又有散血耗血之弊。因此,中后期更要扶助正气,常用太子参、白术、黄芪、女贞子等护肝之气阴;若体质虚弱者,早期即可扶正与清热解毒、祛湿联合运用。
3.2 疏肝法
肝主疏泄,喜条达而恶抑郁。若肝失疏泄,则气机升降失衡,临床可见胸胁窜痛、脘腹胀满、舌淡、苔白、脉弦等。因此,疏肝为治疗慢乙肝最常用的方法。肝失疏泄,不能调畅气机,一方面可出现肝气郁结的病理表现;另外,若肝升泄太过,又可出现肝气上逆,所谓“气有余便是火”。此外,气机郁结还会导致血运障碍、津液代谢障碍,产生血瘀、痰、湿等病理产物,它们反过来又阻滞气机而加重病情。因此,临床治疗的重点在调理肝脏气机,保证肝体得用。无论在慢乙肝的哪个时期,都注意采用疏肝理气之法。如肝气自郁本经,两胁胀或痛者,宜疏肝,药用香附、郁金、紫苏梗、橘叶之属。兼寒加吴茱萸;兼热加牡丹皮、栀子;兼痰加半夏、茯苓。方可用柴胡疏肝散或四逆散加减。由于肝体阴用阳,具体用药时切忌过用辛香燥烈之品,尤其病程长者,以防止肝阴亏损。若病情需要,或配伍白芍、麦冬、沙参、生地黄等养阴柔肝药物或用一贯煎加减。
3.3 运脾法
肝脾主升,胆胃主降。若肝胆失疏,脾胃运化失职,三焦涩滞,湿热疫毒蕴结于中,则上焦不通,下焦郁闭,津液不下,胆汁排泄不畅,外溢肌肤,故见身目小便俱黄;湿热蕴结不解,则脘痞纳呆;脾湿不化,则大便溏而不爽;胃热浊气上逆,则口粘、呕恶、乏味;湿遏热伏,则舌苔厚腻或黄白相兼,脉弦滑或弦细而数。对此,唐师常用柴胡、枳壳、黄芩、厚朴、茯苓、茵陈、鸡骨草、砂仁、白豆蔻等,旨在清热化湿、清利三焦,使湿热疫毒之邪由上、中、下三焦分而解之。其加减运用法:胸腹痞满者加瓜蒌皮、紫苏梗、大腹皮;呕恶纳呆者加生姜、半夏之类;胸胁胀痛者加丹参、金铃子散之属;湿遏热伏致小便不利者加芦根、滑石之品。脾虚湿热时多见舌体偏胖、舌质淡或淡红、舌苔薄白或厚腻,即使兼有阴虚也少见舌红体瘦、舌苔干燥或少苔,故化湿时,应以甘淡渗湿为主,不选用或久用苦辛温燥之品,以免耗伤脾胃之阴。
脾与肝经脉相连,生理上相互协调,病理上相互影响,肝病可传脾,脾病亦可及肝。如果脾气亏虚,则土不荣木,甚则土衰木横;中州健运,升降有序,则有助肝木之条达,故运脾可间接起到疏肝的作用。唐师认为,脾不旺则毒邪难攻,毒邪不祛则正气难扶,正如孔伯华所谓“湿热之来由乃木旺土衰,木气乘于土败而贼之所至也”。因此,健脾之功有四:①因湿属土邪,易伤脾土,健脾益气即扶脾胃本脏之气,扶土以益木则肝脾可调;②因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胃功能旺盛,正气充足可助祛邪;③因脾主运化水液,脾气健旺,水液运行通畅,健脾即为祛湿之本;④因久用清热解毒、清热利湿之品,恐其损伤脾胃,健脾益气之剂可制约其苦寒之性,以利患者接受长期治疗。
唐师在治疗慢乙肝时,以清利为法,同时扶脾护胃,一祛邪,一扶正,二者结合运用,使邪去而正安。扶正遵循“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之旨,多用性味甘平之品,不用滋腻厚味之峻补药,以免助湿生满,阻碍肝气之疏泄,常用药物多选用炒白术、茯苓、薏苡仁、陈皮、竹茹、砂仁、紫苏梗、鸡内金、莱菔子、炒谷麦芽等。
3.4 滋肾养肝法
《临证指南医案·眩晕门·华岫云按》曰:“下虚者,必从肝治,补肾滋肝,育阴潜阳,镇摄之治是也。”因湿热毒邪内蕴易致肝肾阴血不足,故滋阴以“先安未受邪之地”。若肝阴不足,则见头晕目眩、口燥咽干、舌红少津、胸胁隐痛、脉细弱或细弦等,治宜养阴补肝,代表方一贯煎,药用生地黄、制何首乌、枸杞子、白芍等。《素问·五脏生成》曰:“肝受血而能视,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指受血而能摄。”若肝血不足,可见两目干涩昏花或夜盲、唇爪色淡、面色淡白、筋脉拘急、肢体麻木痿软等,治以补血养肝,代表方四物汤。
唐师在遵仲景“治肝不忘实脾”的同时,进一步强调清热凉血滋养阴液在本病中的重要性。因湿热疫毒蕴伏日久,必耗伤阴血,许多慢乙肝患者出现五心烦热、失眠、腰膝酸软无力、牙龈出血等症,即是阴血不足、虚热内生之象。肝主藏血,肾主藏精,乙癸同源,为一身阴血之根本,故阴血亏虚多责此二脏;又肝郁化火,火灼阴伤,或肝郁血瘀,新血难生,日久皆可损及肝阴,肝阴亏耗,肾阴岂能独充?且滋水即所以涵木,木得滋荣,自能柔顺条达。此外,考虑病邪及苦寒药物均有伤阴之势,为防止苦寒之品伤阴,未见阴虚之象亦当间断使用养阴药以顾护肝肾之阴。临证时补肝肾选药以酸甘寒为佳,如白芍、黄精、何首乌、枸杞子、酸枣仁等。酸甘相合,阴液滋生,木得水涵,另可加甘寒解毒之品相助,使邪祛正安。
因慢乙肝病邪久踞,正气必虚,故治疗中多以补虚为主。但用药切记“补虚不令滞邪,补脾不令壅滞,养阴不令滋腻”,加减配伍各求得当,使以补为主,寓消于补,兼清余热。唐师临证极少用温补,“恐炉烟虽熄,灰中有火也”。
4 重客观理化指标的改善
唐师认为,当代中医在辨证论治的同时,必须掌握现代检测手段,利用现代先进的仪器设备,使症状、体征与理化检查同步改善,治疗更准确精细。在慢乙肝的诊治中,坚持辨病与辨证结合、宏观辨证与微观检测结合,即在诊断和判断疗效时,依靠现代实验手段,侧重于从微观和结构改变方面去认识肝病,先西医辨病,再在中医理论的指导下,从纷繁杂乱的表现中明辨主证、次证,准确分析病机,并确定治疗原则和方药的构成;在判定疗效时,除患者的主观感觉、体征和舌脉外,还要依据西医化验及相应的检查。
5 小结
唐师对慢乙肝的治法丰富而全面,总结起来具有下列几个特点。
5.1 重视辨证
唐师临证详察脏腑、气血、虚实之病位与病性;重视脏腑、气血、虚实等诸多联系,尤其是土与木、气与血、实与虚的密切关系,立法主次分明。
5.2 善调理气血,平衡阴阳
唐师认为,对慢乙肝而言,气与血的关系实际是疏泄与藏血的关系。疏泄与藏血的关系正常,则气血调和;反之,会出现以下病变:①肝气偏亢,则血随气逆;②气郁化火,火盛动血;③肝郁日久,可化火伤阴,引起肝阴不足,由于肝肾同源,病久及肾,可产生肝肾阴虚证;④郁久则经气不畅,经脉阻滞,瘀血内停,进一步形成血瘀甚至积聚。故唐师临证常用调理气血之法,使气机通调,阴阳平衡,诸症自愈。脾为气机升降之枢纽,有斡旋气血之功。气郁虽当责之于肝,但与脾密切相关。临床上或以肝郁为主,或以脾虚为要,肝郁久则化火,脾虚久则湿聚,湿热遂成而为病。如慢乙肝日久,脾胃虚弱,寒热错杂,常选用半夏泻心汤加茵陈、佛手等,以辛开苦降,通调气机;如属脾胃气虚,气化失调,多用香砂六君子汤加味,使脾气健运,则清气升、浊气降。若慢乙肝在治疗过程中过用苦寒,有湿从寒化,或湿邪阻遏,脾阳虚损之弊,唐师常用理中汤加升麻、生薏苡仁、茵陈、茯苓等,以温中化湿、升清降浊。以上诸法之中,又常随具体情况,配以消食导滞、行气消胀诸药,组方选药注重气味甘淡平和、轻灵通流者,使补中有通,寓消于补,意在助脾胃纳运,使气机升降,阴阳平衡。
5.3 辨证和辨病相结合
唐师认为,传统中医辨证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辨现阶段的主要矛盾,因为他依据的是现阶段患者所表现的症状、舌、脉等,而对个体隐性的、微观的(如细胞分子水平的病理改变)、无明显证候的、长期存在的基本矛盾反映不明显,即所谓“无证可辨者”,由此更须结合微观检测,在确定病的基础上辨证论治,方能深化对病的认识。以病为系统,病下系证,证下列方,方随证出,结合现代病理改变,提高方证对应的针对性,从而提高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