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聚焦于黑婴这段时期的文学创作,从其跨文化身份出发,立足于文本分析并结合背景史料,探寻南洋经验在其作品中的具体表现,并着重分析南洋经验给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什么样的独特视角和思想深度,以及在南洋经验作用下的黑婴的文学创作与之前以及同时期的南下作家的南洋书写,与同时期作家的上海书写,与此前暨南侨生作家群的南洋书写和上海书写,存在哪些不同与突破。
第一章 南洋经验与南洋书写
第一节 南洋经验下的怀乡病书写
(一)南洋书写中的怀乡病
不同于中国大陆温带气候下四季分明的自然景观,赤道线上的骄阳、海滨、沙滩、椰林蕉影是南洋世界给人最为直接的感官体验。在黑婴的创作中,对于南洋自然景观的着墨当然必不可少,隐藏在这种景观背后的却是一颗沉重的怀乡之心。正如他在散文《怀乡病》中写道,我的家在“载着青色的树叶子和椰子壳,流下去没有尽头的港水”①边,“就在有株椰子树的地方”,“低矮的亚搭屋蹲在树下,芭蕉叶像把扇子似的把门遮了一半。”②那里“没有狗吠,没有鸡啼;只有风吹动椰子树叶:那么熟悉的婆娑的音响呵!”③黑婴并不单纯地在描写南洋热带风光中常见的椰林芭蕉,而是将它与鸡鸣狗吠的中国式田园乡村区分开来,意在表明他所怀之乡在南洋。
小说《南岛怀恋曲》是一篇充满了浓厚的怀乡气息的作品,开篇就写道“我是那么地怀恋着炎热的南岛呵!那儿的海边有挺直了身子的椰树的。那儿的市上有怪味的榴莲的那儿的棕榈树下有黑色的姑娘的”①,而“我是生长在热的太阳下,生长在椰子林里;在黄浊的河水里洗澡,用手抓饭吃。会唱马来的歌曲;有副黑炭那么的脸子,结实的胳膊的典型的岛国少年。”②而散文《在马达山》则记述了昔日与友人前往苏门答腊著名的旅游山镇──马达山游玩的经历,《网眼海滨》中“椰林与家屋凑合成一幅风景油画似的”、“永远喷着气的硫磺山”、“与马来人有着不同氛围的马达族”③都让黑婴难以忘怀。
除了对南洋自然环境的依恋外,南洋平淡淳朴的社会生活也承载了黑婴的怀乡因子。自 1932 年远赴上海求学,过往在南洋的平静生活与上海大都市的空虚寂寞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些与亲友穿梭在南洋街市和乡间的日子,某种程度上成了黑婴孤寂都市生活的慰藉。散文《菜场小景》以生动诙谐的手法记述了与祖母、姑母在苏岛山间埠头的温情日常。南洋菜场里爪哇人与唐山人用着各自的语言争抢着生意,新客因初来乍到而生意惨淡,在南洋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新会阿公梦想着子孙发财后能回到唐山。短短几个片段的描写,黑婴便将一个华土杂居的底层南洋社会展现在我们眼前。《在山巴里》则回忆了幼时与叔父一家在南洋小埠头开杂货店的温馨日常,而一切却在经济危机下崩溃,文章结尾弥漫着伤感的情调。对于置身上海的黑婴来说,那些在山巴里的日子仿若轻渺的梦,再也抓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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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华人社会书写与族群劣根性批判
近代中国在西方的船坚炮利之下开始睁眼看世界,辛亥革命推翻了千年帝制,五四运动完成了一次思想革命。旧有秩序开始土崩瓦解,而与它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同质性的南洋华人社群也开始了新旧转变。随着五四运动的展开,新文学也随之传播至南洋。创办于 1922 年的《南洋日报》作为《新中华报》的前身,就曾在 1924 年开辟文艺副刊《青草周刊》刊登国内新文学作品并发表印尼华文新文学作品。“南下作家拓哥 1925 年在新加坡《新国民日报》创办了马华新文学史上第一份纯粹新文艺副刊《南风》”①,刊登新文学作品。黑婴也曾回忆自己早在南洋时就读过穆时英的作品:“五十年前,我在赤道线上的苏门答腊岛第一次读到穆时英的《公墓》,很喜欢它那抒情的,带着淡淡哀愁的情调。”
新文学的传播在很大程度上对于新马华人的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随着国内革命热潮的愈演愈烈又为南洋带来了大批左翼革命作家,诸如洪灵菲、万千、许杰等作家都曾在流亡南洋继续传播着革命的火种。受到新文学和左翼革命思潮的影响,黑婴将目光放诸于其最熟悉的南洋华人社群之中,以细致独特的笔触对于南洋华人社群生活状态和族群劣根性做了一次彻底揭露和批判,并在其中敏锐地察觉到了南洋华人社群内部新旧转变的动荡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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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洋经验烛照下的上海书写
第一节 上海书写与殖民种族主义批判
(一)上海的殖民种族主义书写
从政治层面来看,在殖民地生长的黑婴其南洋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即是无处不在的殖民种族痕迹。从树胶园中金头发蓝眼睛的园主,到前往南洋的荷兰轮船上傲慢飘舞着的荷兰国旗,再到新加坡摩天大厦上飘舞着的大不列颠国旗,归国之旅中殖民政府的一道道检查手续。南洋殖民种族经验深植于黑婴的记忆之中,然而当黑婴来到上海之时,类似殖民景观在上海这个半殖民地依然随处可见,甚至是更为鲜明。与其他新感觉派作家着重表现上海的现代性而刻意隐匿其殖民性不同,黑婴的南洋经验致使其上海书写中始终有一抹无法忽视的殖民色彩。黄浦滩上的外国战斗舰、遍布都会的各色人种、外国水手怀中的舞女以及印度巡警棍棒下的黄包车夫都是殖民经验的承载者。这些殖民景观进一步刺激了黑婴,唤起了他头脑中的殖民地记忆和情感中的反殖民主义立场。
作为一所国际化的大都市,上海的人种多样性与南洋殖民地某种程度上有着相似性。“1932 年上海登记在册的外籍人口超过六万人。至 1942 年上海外国侨籍中,人口最多的依次为日本、无国籍俄国人、美国、英国、法国、奥地利,德国、印度、越南等。”①在南洋多元化种族社会中成长起来的黑婴,在上海这座大都会游荡时其目光自然也注意到了这都市中的各色人种身上。无论是《五月的sonata》、《第三代》中挥舞着棒子的黑脸子印度巡警,《四月的夜》、《一 000 尺卡通》中金发碧眼的外国水手、《圣女》、《雷梦娜》中的菲律宾乐师、《五月的支那》中咖啡馆里的露西亚侍女都构成了黑婴上海书写中的一道道风景,这种多样性的人种结构背后隐藏着的正是上海的殖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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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上海书写与资本主义批判
除了深刻的殖民主义体验外,殖民统治所伴随的资本主义渗透也同样在上海上演着。三十年代的上海作为国际化的大都市,摆满了琳琅满目商品的沙立文、惠罗、先施等百货公司,人头攒动的大光明、戈尔登影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各式舞厅,巍峨耸立在黄浦江畔的沙逊大厦、海关大钟,北四川马路上的车水马龙构成其繁华的都市景观。然而在见证了南洋经济危机惨状的黑婴眼中,隐藏在这繁华的都市景观背后的是都会物质化下不断加剧的贫富分化问题以及其对人性灵魂的蚕食。
小说《泥潭里》上海的安息日是“洋行里的大肚经理的,是银行长的,是有闲的大学生小姐们的,没饭吃的人们常年工作着。”①安息日里的梅伯舟父子沉醉温柔乡忙着轧姘头找女人,而破草屋里的工人们却没日没夜地劳作着。黑婴敏锐地将手中的笔对准都市底层群体。一方面作为一种风景,那残毁了的屋宇断墙、冒着滚滚黑烟的烟囱和街道上黄包车夫、卖报人,都是黑婴都市景观中的频繁出现的元素;另一方面黑婴也集中对底层人物的生活状态进行了书写。《女人》讲述了游荡在都市中的一名暗娼,寻找猎物维持生计的故事。小说以女人的足迹为线索对上海街景进行了大段描写,然而只顾寻找猎物的女人却根本无暇顾及这都市的繁华。黑婴并未给女人一个名字,在这里她代表了无数上海底层的生活状态。同样在《暮景》中,黑婴以行乞者的视角对于上海夜晚的灯火辉煌、人潮涌动进行了一番描绘,然而“这世界真古怪,你瞧,里面的东西是给他们受用的啊”②,作为一名乞丐所奢望的只不过是解决今天的温饱。同样作为都市的游荡者,对于《梅雨天》中为生计而奔波在上海柏油路上的卖报人二麻子和长生,《铁的歌》中在铁匠铺中受着驱使奴役的乡下小伙子大发,《生活在桶中的人们》中被逼良为娼沦为玩物的亚花,《小伙伴》中游荡在上海街头的船工小顺子和小麻脸来说,上海的繁华于他们是遥不可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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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洋经验与黑婴创作的文学史意义.............................40
第一节 对南下作家的南洋书写之矫正..................................41
第二节 对同时期作家的上海书写之丰富............................54
第三节 对南洋侨生文学的继承和发展...........................58
第三章 南洋经验与黑婴创作的文学史意义
第一节 对南下作家的南洋书写之矫正
(一)审美趣味与写作视野之比较
近代中国留学潮兴起以来,地缘上作为出国必经之地的南洋凭借奇异的热带风光、文化风俗和数量庞大的华人移民群体,被纳入到了中国现代作家的异域书写视野之中。尽管由于自身经历和写作目的不同,作家们的书写主题上表现出了一定的差异性。然而当其所乘坐的邮轮由沿海驶向太平洋,从温暖的亚热带大陆进入到这赤道上的热带地域,闯入眼帘的椰树蕉林、杂然而居的各色人种和截然不同的社会风俗汇聚成一股强烈的异域情调冲击着他们的感官。从许地山笔下的南洋自然景观和社会风俗展示,到徐志摩笔下“浓得化不开”的热带氛围和异域女郎,再到老舍笔下南洋社会生活写真,以及流亡南洋的左翼作家许杰、洪灵菲的南洋革命浪漫书写,其在审美趣味上无一不流露出一致的异域感。
作为五四新文学作家的一员,出生于台湾的许地山在地缘上与南洋亲近,1913 年因受邀至仰光中华学校教书而在缅甸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许地山很自然地将笔触放在了南洋这一独特地域之中。许地山在小说中以背景介绍的方式,为新文学读者展示着南洋的异域风情。其书写中最为突出的南洋因素,主要表现为对南洋多元的社会风俗和热带景观的展示。小说《命命鸟》详细地为我们展现了缅甸浓厚的佛教文化,从就读佛教学校到每日跟随僧侣乞食,演出佛教戏剧,迷信佛教巫蛊,再到盛大的涅槃节,佛教元素贯穿于缅甸人的日常生活当中。《缀网劳蛛》则对当地下海采珠的风俗进行了介绍。不过,对于出生在台湾的许地山来说,南洋热带自然风光的冲击力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烈。许地山的南洋书写中对于南洋自然景观的着墨并不算多。只有《缀网劳蛛》中曾略微提及马来半岛西海岸土华椰林密布海岸广袤的自然风光。此外《海角底孤星》中以一对新婚夫妇下南洋度蜜月为背景,描绘了南洋炽烈骄阳、椰林蕉影的自然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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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一直以来文学史对黑婴的定位有所偏差,将其统括在新感觉派一脉。从新感觉派内部来看,黑婴的创作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独创之处。其好模仿穆时英的风格为部分评论家所诟病,甚至惹上了“文抄公”之嫌。然而当我们跳脱出新感觉派视阈,将其放在广大的三十年代文坛来看,其小说中那股浓厚的南洋味才是更为引人注目的。
作为南洋土生的黑婴,其 11 年的南洋生活经历赋予其对南洋世界较深入和细腻的感知,和某些特殊的情愫,并熔铸于黑婴此后的人生轨迹之中,我们将它概括为南洋经验。1932 年远赴上海求学的黑婴正式踏上了文学之路,其创作生涯的大量作品均在 1932—1937 年间完成。这段时间的黑婴也曾短暂地沉迷于新感觉派笔下的都市现代性,然而南洋经验却始终贯穿其中。无论是其以南洋为背景的写作,还是以上海生活为原型的创作,南洋经验都为其提供了独特的南洋味和更为广阔的写作视野。
本文聚焦于黑婴这段时期的文学创作,从其跨文化身份出发,立足于文本分析并结合背景史料,探寻南洋经验在其作品中的具体表现,并着重分析南洋经验给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什么样的独特视角和思想深度,以及在南洋经验作用下的黑婴的文学创作与之前以及同时期的南下作家的南洋书写,与同时期作家的上海书写,与此前暨南侨生作家群的南洋书写和上海书写,存在哪些不同与突破。
首先从其南洋书写来看,浸润在南洋风土里的黑婴在上海亭子间里最怀念的,恐怕就是南洋椰林蕉影、海滨沙滩、赤道骄阳的自然景观。他一遍遍地书写着对南洋风光的眷恋,抒发着一个都市异乡人的怀乡之情。然而正所谓故乡是用来怀念的,南洋的美好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黑婴的南洋经验中始终有着浓厚的现实主义批判色彩。作为南洋华人社群的一员,黑婴以启蒙视角对自身所处的这一社群做了一次次审视。南洋华人与中华文化一衣带水,他们既继承了国人吃苦耐劳的坚韧品质,又有着封建保守、腐朽落后的一面。从华人思想文化上的“吃人”、愚昧到华人教育的腐朽落后,再到华人淡漠的国族意识,黑婴都进行了一一的批判。与此同时在对华人内部环境进行批判时,黑婴也清醒地认识到其外部生存环境的恶劣。西方殖民者的种族殖民政策之下,无论是南洋土著还是华人都承受着经济、政治、文化全方位的压迫,而同为被殖民压迫对象的土华之间却也因狭隘的种族观念而相互攻击。在这种现实主义批判中,黑婴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殖民种族主义倾向,并以国际主义的视野传达出了弱小民族反抗殖民统治的美好祈愿。
参考文献(略)